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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杰】囹圄梦·贰

主双杰 原著向 多私设 OOC
cp包含:曦澄 忘羡 

双杰人物关系高于友情并高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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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片刻,三人便行至客栈门前。
那客栈位于囹城城西,远远看着不似一间客栈,倒像是哪位达官贵胄的别苑,两旁翠竹掩映,绿荫重重,前堂与后庭之间隔着一汪碧绿深潭,只通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连接,深潭中青荇交横,几尾锦鲤缓缓穿行其中,确有几分雅致与清凉。
 
“舅舅!” 
“宗主!” 
“江宗主!” 
江澄甫一现身,就听耳边似是炸雷一般不约而同的三声吼。
 
金凌此刻心情复杂,既欣喜又羞愧,亦有些许担忧。喜在他舅舅终是来寻他了;这羞,是羞在他舅舅竟放下宗务过来寻他;而这忧,则亦是忧在他舅舅来此地寻他。如今魏无羡在此、蓝忘机在此、温宁也在此,他们一同被困此地,让金凌不禁忆起一年前观音庙中修罗场一般的情形。 
而江浅与金凌此刻心境大致相同,然令他更为担忧与羞愧的,则是如今若累及自家宗主亦被困于此地无法脱身,他便当真万死难辞其咎了。 
至于同金凌一道夜猎的一众世家少年,便是十分喜悦了。江宗主来了,我们兴许有救了。终究是未及弱冠的孩子,一年来被江宗主救过许多回,虽也会被他训斥,然心中渐生的依赖却是避无可避的,十日来被困于此,束手无措,人心惶惶,前几日虽说蓝忘机与魏无羡带着温宁现身此地使得众人甚觉心安,然这三人却对此地境况亦是无计可施,如此,再见昔日救自己出水火之人,自是十分热切。

江澄被他们吼得双耳生疼,却又十分不忍却其盛情,便颔首一一应了。金凌心中顿时大惊,心道:舅舅这是气我气得狠了,糊涂了?未待其细想,江澄与魏无羡和蓝忘机便被一众小辈领着去了对街的餐馆。 
那餐馆极小,且只有一层,未设包厢,然奈何口味极佳,辛辣与清淡在此不分伯仲,故深得人心,因此魏无羡与蓝忘机这几日便也在堂中与众小辈一同用饭,不过分桌而坐罢了。
 
金凌自是要守着江澄去坐,故而江澄占去了原本属于金凌右侧那人的位子,此刻蓝思追坐在金凌左侧,众人皆按照近日来的习惯一一落座,唯独温宁躲在一旁,迟迟不肯过去。 
江澄见此情形,心下了然,自己原是占了这温宁的位子么? 
他外甥长大了,倒很是有出息么。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金凌,金凌目视前方,双眼发直,仿佛根本不曾注意到身旁这一道慑人的目光;江澄复又看向蓝思追,此时蓝思追多次起身欲将温宁迎过来,却被金凌死死按住了腿,豁了命地使眼色;江澄再瞧着一圈人欲言又止的神态,心下颇有些好笑,倘若他如今依旧如此容不得温宁,今日头一次见时便打上去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江澄向金凌身边错了错身,空出一人的空位,可温宁却依旧望着门槛出神,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澄微蹙眉心,不耐道:“做什么?要我去请你?”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金凌更为震惊,心说:完了完了,舅舅真是叫我给气糊涂了!遂弱弱地道:“舅、舅舅,这是温、温——”这下金凌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温宁了,只抬手指着他,眨着眼睛看他舅舅。 
温宁瞧瞧江澄,又瞧瞧金凌,方才意识到适才江澄那话是对着自己讲的,谈不上受宠若惊,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惶恐不安,拒绝道:“不、不必,我也不用吃饭,便在此处,甚、甚好。” 
“那便过来,看着我们吃。”江澄坚持道。 
这世间除魏无羡与金凌外,没有哪一个能拗得过江澄,鬼将军又如何,也得乖乖过来坐下。温宁走得慢吞吞,一双无神的眸子看向魏无羡时显得可怜巴巴,那求助之意再明显不过。 
 
魏无羡原本便巴望着此次可与江澄同桌,然今日金凌粘他舅舅粘得死紧,四周那十几张嘴也是喋喋不休地一同对着江澄发起攻击,江澄虽面色冷淡,却并未显出不耐,因此他未曾有半点机会开口相邀。 
且在江澄看来,他虽嫌那些小辈聒噪喧哗又屡屡犯蠢,但比起与魏无羡和蓝忘机同席,他更愿与这一众小辈待在一处,更何况此时金凌又十分难得的粘着他,因此他便自然与他们众人一并落座。 
魏无羡正愁寻不到时机邀江澄同席,此番又逢温宁求助,便忙不迭开口向江澄道:“江澄,你过来与我和蓝湛同桌用饭吧,让金凌与思追他们在一处,这样你与他们都会自在些。” 
江澄面露不解,疑惑道:“我为何不自在?”复又面向同席小辈,询问道:“我在此处,你们可会不自在?”说罢,望了望身边已然呆滞的外甥。 
金凌在江澄的目光中很是有志气地用力摇着头,那模样颇有几分仙子抖毛时的气概。 
他复又望了望另一边的温宁,温宁亦是十分有骨气地望向门槛,自顾自抠抠手指,又摸摸桌腿。 
再扫过一众小辈,目光所到之处,便赫然是一片硬气的“不不不、不曾,怎会怎会,我等十分自在十分自在……”的应和之声。 
江澄宽慰道:“那便好。”复转身向魏无羡与蓝忘机微笑颔首:“多谢魏公子相邀,我在此处甚好,金凌与我亦有话要讲,便不打扰二位了。” 
“也、也好,也好。”魏无羡面上神情仿佛被刺蜇了一蜇,手指不受控地蜷起来。
 
江澄却未曾看他,只与身旁的温宁假意正色道:“若是你不自在,不愿与我同桌,我便不勉强你,你可去同魏公子与含光君——” 
“不不,我也在此处甚好、甚好。”温宁只觉这一餐饭他大抵会损寿十年。 
虽说江宗主早已在夜猎与他相遇时不再横眉冷对、恶言相向,却又何曾与他并肩同席过。 
此景惊悚,万分惊悚。 
就在这万分惊悚的情形下,金凌偷觑江澄一眼,便奇声道:“舅舅你竟笑了?!” 
江澄被这兔崽子嚎得险些叫茶水呛住,略清一清嗓,挑眉不屑道:“笑了便笑了,这样也值得你嚎上一嚎?又不是不曾笑过。” 
金凌对舅舅撒赖道:“这——这不一样嘛舅舅,你应当多笑笑,你笑了我才会高兴嘛!” 
江澄嗤道:“你高兴个屁,倒是哪天我叫你给气死了,你就有得哭了。” 
“魏婴,水溢了。”蓝忘机握住魏无羡的手,从他手中将茶壶与茶杯取下,他清冷的声音将魏无羡的心神从江澄的话中唤了回来,魏无羡手忙脚乱地甩甩衣袖,店小二手脚麻利地擦去了他二人桌上的水渍,而魏无羡此时的心中的往事,却如杯中溢出的茶水一般,收不回,压不住,亦泛着些许苦涩。 
 
“你高兴个屁,哪天我叫你给气死了,你就有得哭了!”这句话,原是属于他的。江澄曾将这话给了他,还害得他因此大哭了一场。 
 
射日之征前,仙门百家尽被温氏压迫,云梦江氏亦不例外。彼时江家尚未遭逢劫难,却依旧为大势所迫,子弟门生无一不在勤修苦练,志在有朝一日,还恩于莲花坞。 
然世事难料,却偏偏出了个混世魔王托生的大师兄魏无羡,修行功课样样拔得头筹不说,闯起祸来亦不肯屈居人下,且不怕骂、不惧打、即便被罚依旧嘻嘻哈哈,一副混不吝的滚刀肉做派;他们二师兄江晚吟则不同了,为人十分规矩板正,正气凛然,修炼读书、比武玩闹,都十分认真,却样样被那大师兄压了一头,包括闯祸。
 
可那大师兄魏无羡曾说,自己当真是十二万分的冤枉,混世魔王托生成自己前,必定是先托生成了江澄,自己这一身闯祸的本事,可不是打娘胎中带的,全凭晚吟师妹教导有方。旁人口中那如此规矩板正的一位二师兄,曾经却是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偷鸡打鸟、憋坏使绊儿,哪一样他干起来都不含糊,且捅起蜂窝来一捅一个准儿,怕是他将自己射风筝的准头,分了不少与这捅蜂窝上。 
彼时的魏无羡刚被江枫眠抱来不久,讲话做事揣着十分的小心,半点不似那般年纪的孩子,而后他渐渐发觉江家姐姐是真心疼爱他,待他十足的好,他便也将自个儿的心也捧了出来,平日里便很是爱亲近她;之后,又因他与那江家弟弟有了“赶狗之约”,二人一处睡觉、一处惹祸,捅了蜂窝江澄抗,未曾叫他挨过一次板子、一个巴掌,时日一久,方才恢复了几分孩子本性,爱笑爱闹,十分活泼可爱。然在此之前,他可是个很好拿捏的性子。 
江澄倒十分庆幸,每每自个儿捅了蜂窝被父亲责罚时,魏婴都会在一旁作陪,二人嘻嘻哈哈、谈天胡闹,时间倒是并不十分难熬了。 
 
然只唯独一回,江澄有生以来被罚最狠的一回,险些叫他去了半条命,而这于魏婴而言,亦是如此。这一罚,竟是生生将二人的性子,调转了过来。 
 
说来也冤,江澄平日里皮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却从未做过以大欺小、仗势欺人这等事,只因他父亲母亲同阿姐皆是悯弱之人,遂他自小耳濡目染,便待人从未端起过莲花坞少宗主的架子,同魏无羡的相处更是如此。 
然是日,云梦江氏来了位远房亲眷,说是一位曾有恩于江宗主祖父他二堂叔三外甥四舅母的侄儿,特来云梦替他大姑串一串亲戚。江宗主念其远道而来,拖家带口连日奔波,便多留这位远房亲眷小住几日,这位也不推辞,便十分安心地住下了。
 
这位远房亲眷养有一儿一女,许是平日里叫祖母骄纵惯了,十分张扬霸道,初次见面,虞夫人便嫌其不知礼数,只坐了片刻,便拂袖而去,不再愿与这远房亲眷一家同席。 
江澄随母,亦并不太瞧得惯这家人的做派,只因他年纪小,不可擅自退席,便只得忍耐。而魏婴生性喜与人亲近,他只道与江家有关之人,皆会待他好,便十分亲切地招待着这位远房亲眷的儿女。 
江枫眠也乐得叫魏婴来应付这两个小鬼,那位侄儿瞧见江宗主对他这大弟子十分看重,便开口打听道:“据大姑所言,江宗主收了一位故人之子为徒,想必正是这位弟子了?” 
江枫眠道:“正是。小徒名唤魏婴,乃魏长泽与藏色散人遗孤,自他父母离世后,他便养在我莲花坞了。”
 
未待那远房亲眷开口,其子便趾高气昂道:“不是说是家仆之子吗?为何能做宗主首徒?”说罢,复又嗤笑一声。 
江澄哪里见得有人欺辱魏婴,当下便欲开口回击,却被魏婴握住了手腕,江澄看向魏婴,又顺着魏婴的目光看向江枫眠,便瞬时熄了火,缩了回来。 
魏无羡答道:“江叔叔为人重情重义,秉我云梦江氏家训,与其家仆义结金兰在先;又因家父家母意外离世,躬亲抚养其子在后,这于修仙世家中,早已传为一段美谈。只因家师一向施恩不图报,极少与人提及此事,偶尔被人问到,家师亦不愿多谈,故旁人皆道我是家仆之子,却极少有人晓得,我亦该唤家师一声叔父。” 
这一番话答得甚妙,既不以家仆之子为耻,亦大赞江氏家训与江枫眠之义举,叫江澄也在心中暗自得意了一番。 
然那远房亲眷之子极不识抬举,装作疑惑不解问道:“咦?那方才为何是你来与我奉茶?既是首徒又是侄儿,却也需做家仆之事吗?” 
“只怕你是头一遭来这仙门世家请安拜会,不大懂得规矩罢。我莲花坞平日里就是进来条野狗,我身为宗主嫡子亦会亲自喂它两根骨头吃,必不会叫它空着肚子出去。不过是宗主首徒和侄儿端了杯茶给你吃,这有何不妥?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么?”魏婴被江澄这一番话惊得抖了两抖,心中只余下两个念头,“莲花坞何时进了野狗?!”与“江澄怕是要受罚了!” 
江枫眠最不喜江澄这般刻薄尖酸地讲话,可偏生江澄此番将这话讲得阴阳怪气到了极致,当下便惹得江枫眠眉尖紧蹙,喝他一声:“放肆!如此不懂规矩,还不快些赔礼退下!” 
魏婴以为江澄定会梗着脖子,死扛到底,可未料江澄乖乖起身,向着那僵着脸的远房亲眷一家揖了一揖,朗声道:“抱歉,方才失礼了,我这就去撵狗,叫它挪腾个地儿,好给诸位歇午觉。” 
江枫眠霍然起身,大怒:“逆子!给我去祠堂跪着反省,晚饭不必吃了,明早再回来说话!” 
“江叔叔——”魏婴急道。 
“阿婴,你若替他讲一句话,他便多跪两个时辰。”江枫眠凉凉道。 
也不知江澄今日是否吃了豹子胆,又向着那远房亲眷揖了一揖,惭愧道:“狗撵不成了,父亲不让。也罢,我莲花坞对狗从不曾失礼。失陪。”说罢,转身便走,徒留这一屋的尴尬与难堪。 
 
当夜,魏婴怀中揣了几只荷叶包的糯米团和一只酒葫芦便偷偷溜进了江家祠堂,见江澄正一丝不苟地罚跪,便拖了只蒲团跪在他身旁,哄劝道:“做什么这样傻,莫要再跪了,回头又嚷膝盖痛。我替你跪,你快坐下来,我给你带了两只团子吃,酒葫芦里的汤是师姐煲的,旁的吃食不好拿,你先将就吃两口罢。” 
江澄不瞧他,也不应他,只两眼通红地盯着桌案上的长明灯。魏婴心中偷笑道:这原是同我闹别扭呢。
 
抬手捏捏江澄冰凉的耳朵道:“莫要与我怄气了,我并非不想来瞧你,江叔叔叫我陪那两只崽子耍了好半天,这便耽搁了。我原是不愿理会的,然你可知你那远房亲眷前来拜会所为何事?他竟是想将他那儿子塞进莲花坞来,做我江氏子弟,江叔叔便着我与他比试比试,权当探探底,我瞧江叔叔此番未必肯收他,根骨不佳,为人又骄横,我看勿要修仙,去做官吧。” 
他嘻嘻哈哈地讲完,江澄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他这半晌是对着胎泥塑的江澄讲话。 
魏婴心有不甘,又继续道:“且这还不算完,你可知你那远房亲眷心中还有何盘算?哈哈,他还欲将他那女儿塞与你做媳妇呢!你高不高兴?” 
江澄后脖梗上若是有毛皮,此刻定然早已炸起。他在心中咒骂道:我他娘的高兴个屁!然而面上却岿然不动。魏婴跪在他身边扯扯他头发,捏捏他脸颊,江澄却连眼睛都不眨,惹得魏婴好生烦躁。 
遂掐着嗓子,拖长了音调鬼吼鬼叫地唤他。 
 
“江澄——” 
“阿——澄——” 
“江晚吟!!!” 
“澄澄——” 
“晚吟师妹——你理理我嘛!哎哎,你好生绝情,我方才可是打赢了那小崽子,替你出了这口恶气的!这般你都不肯理我嘛?”魏婴邀功道。 
江澄方才动了动眼珠,赌气道:“你他娘的早先干什么去了?我被罚了你才晓得揍他?方才他对你出言不逊时你便该一碗滚水掼他的丑脸上!” 说罢,便转头去瞪魏婴,嫌弃道:“我稀罕你替——你?你的脸——是他伤的你?!” 
江澄这半晌才瞧见魏婴脸颊上的剑伤,伤口不大,也并不算深,只是伤在脸上,鲜红一道,叫人无法不在意。 
魏婴摆摆手,撇嘴道:“凭他也能伤我?这是因我自个儿未站稳,没留神撞的。” 
江澄知他不肯对自己讲实话,便咬咬牙,垂了眸子,心中暗自骂道:小爷我若是不替他亲娘老子教训他一场,他怕是不知死这个字怎么写!待小爷明日领了训就去打断他的腿! 
 
此时天已黑透,祠堂中光线甚为昏暗,烛光映在江澄微微鼓起的侧颜上,替他渡上了一层毛绒绒的暖意。他从魏婴手中接过团子,默默啃着。 
魏婴凑过去,嗅嗅味道,巴巴地问他:“好吃么?我捏的。” 
江澄口中嫌弃道:“怪不得。这团子尝起来有一股傻气。” 
心中却想:好吃!竟还放了蜜渍的青莲子做馅儿,这魏婴怎的才揣了两只过来,方才闹了一通,又跪了半晌,两只团子狗都吃不饱。 
魏婴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又伸手从怀中又摸出一包栗子糕,塞到江澄手中,讨好道:“原是想多替你再揣两只,可师姐说,糯米夜里不宜多食,怕你噎住食儿,回头闹肚子痛。”说着又伸手替江澄揉揉肚子。 
江澄听得是自家阿姐说的,便不再言语,专心地啃他的团子。 
 
翌日,江澄被魏婴从地上扶起来,半死不活地挂在魏婴身上,半晌挪不动腿,嘴却不闲着:“你瞧我多么英明,昨晚你若当真是陪我跪上一宿,今日难不成指望阿姐来扶着你我去听父亲的训?说你是笨蛋你还要同我犟!” 
魏婴不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待会儿你莫要再与江叔叔顶撞,他训话你听着便是了,我须领着师弟们去练剑,午饭前再去你房间寻你。” 
江澄恐他猜到自己心中打算,警惕道:“寻我作甚?” 
魏婴理所当然道:“自是给你揉腿。你跪了一宿,须用药酒仔细将淤青揉开了。师娘昨夜遣了银珠姐姐送来了一瓶药酒,叫我给你用。” 
江澄摆一摆手,拒绝道:“揉腿么?腿我自己也会揉,哪里就这般娇贵了。你且去领师弟练剑,莫要管我,我乏得很,领完训便要去睡了。” 
魏婴也不与他争辩,这小子犟得很,午饭前自己径直去寻他便是了。 
可这午饭前,魏婴并未寻到江澄。 
 
当日江澄主动向江枫眠请缨,坦言自己反省这一夜,十分后悔昨日言行鲁莽,冲撞了贵客,并承诺愿尽地主之谊,即便自己腿痛,也要带远房亲眷家的少爷好好逛逛莲花坞,还要采几支莲花送他,望他原谅自己昨日失礼于人前。 
江澄言辞十分恳切,又因熬了一宿,眼睛通红,瞧上去又多了几分悔恨,那远房亲眷之子心中万分喜悦,便当场表示自己不会与他计较,又说,听闻云梦莲花湖中的莲藕十分好吃,叫江澄替他划船,带他去挖上几节莲藕,江澄不说二话,爽快答应。 
江枫眠虽心下有些怀疑,却不曾想江澄当真如此顽劣,前一日方才领了罚,这一日又给他捅了更大的一个蜂窝。
 
那日江澄领着这位远房亲眷之子在莲花坞中假意绕了半晌,便将他领上了后山,那少年虽是个草包,却并不是个傻子,开口问道:“不是叫你带我下湖挖莲藕,怎的将我领上山来了?” 
江澄半个字都不想同他讲,只自顾自向山上走。 
那少年追上来,喊道:“我问你话呢!你别是当着你爹故意糊弄我,其实你根本就是躲懒,不愿替我划船?” 
江澄猛地回身,抽出腰间的鞭子,挑衅道:“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你划船?” 
那草包少年先是被他唬了一跳,后回过神来,怒道:“我们家曾对你江家有恩,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我这就回去告诉你父亲,叫你跪个够!” 
江澄一步步迫向他,威胁道:“好啊,那就看你走不走得出这后山了。”话音刚落,便一鞭挥出,那少年忙向后闪身,却不偏不倚地一脚踏进了捕兽的绳结中。 
 
“啊!!!” 
那少年惨叫一声,便被绳结拖起,倒挂在了树上。 
江澄好整以暇地抬首瞧他,假意惊惶道:“哎呦!这套野狗的绳结怎的将你给套上了?这可如何是好!平日里我江氏子弟来来往往都不曾被此结给套住,莫不是这绳结只认狗不识人?” 
那少年在空中不住地扑腾,口中叫骂道:“你放我下来!你听见没有?你这蠢东西!快放我下来啊!” 
江澄毫无诚意地安慰道:“这可真真是难为我了!这绳结我只会结,不会解呀。哎哎,你且莫慌,我这就下山去叫人,将你放下来。唉,只是——从此地去叫人要走上数千步,你说,到时我这蠢东西还记不记得起此处还挂着你这样一位贵客呢?”说罢,转身边走。 
那少年在身后大骂,江澄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又折回来叮嘱道:“你可要当心,我听闻,此处有饿狼与恶鬼,你若愿叫便叫罢,兴许叫一叫还可为它们助助兴。”稍停,又神秘道:“这饿狼掏心,恶鬼噬魂,若是叫你碰上,那——算它们时运不济,你这人,既没心,又缺魂,鬼狼遇上都要悔上半年。”那少年险些被江澄给气死,翻着眼睛直喘气。 
 
江澄兴高采烈地一口气跑下山,膝盖痛也顾不得,便爬上了校场近前的一株梧桐树上瞧魏婴练剑。适逢天气和暖,心情舒畅,一不留神便睡了过去,直到被校场中嘈杂的声响吵得心烦意乱,一睁眼,天已擦黑了。 
 
他原本打算将那小子挂上几个时辰,吓他一吓,晚饭前再将他放下来,可哪曾想,那绳结如此废柴,竟叫他给挣脱了。而那小子自小娇生惯养,不禁挂亦不禁摔,挂一挂便挂脱了腿,摔一摔便摔断了手。 
他拖着一条断腿和一只断手连滚带爬至山下时,刚好碰上领着金珠银珠的虞夫人前来探望江澄,索性那小子只是脱了关节,并未折了骨头,叫虞夫人抬手便给接回去了,夹上板子,不出两月便可行动自如。 
这小子哪里吃过这样的亏,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哭闹不止,叫他爹娘替他讨回公道,江枫眠自认理亏,便着了人去寻江澄。然江澄此时正在那校场边的梧桐树上睡得正香,旁人自是寻不到,江枫眠便领了这小子他爹去寻魏婴,叫魏婴替他将人捉回来。
 
江澄便是被他们吵醒的。当即飞身下树,立在了江枫眠面前,江枫眠脸色发青,当真是叫江澄给气得狠了,抬掌欲劈。 
江澄也知自己躲不过这顿打,便预备死扛,可魏婴眼疾手快挡在江澄身前,对江枫眠喊道:“江澄是替我做的!宗主要打要罚冲我来便是!” 
江澄一听,气得杏目圆睁,怒道:“谁要你来装好人!轮得到你逞英雄吗?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本少宗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我将他挂上树的!要打便打!” 
江枫眠叫他气得发抖,强压怒火质问道:“你可知悔改?” 
江澄道:“悔。我只悔未将他打昏了再挂上树!” 
闻言,那少年父亲与江枫眠的脸色堪比烧糊的锅底。 
“逆子!!!”江枫眠震怒,抬脚便踹出,江澄在地上滚了两滚,复又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 
“跪下。”江枫眠斥道。然江澄却将腰板挺得笔直。魏婴唯恐江澄他今日便会叫江枫眠给打死,双膝一软,跪在他身前,坦诚道:“江叔叔,此事确是我叫江澄去做的。” 
“魏婴你给我闭嘴!”江澄恶狠狠地冲上前去捂他的嘴。 
魏婴一把将江澄护在身后,死死捏着他手腕,毫无惧色道:“江叔叔,确是我,只因我听不得他说家仆——” 
“魏婴!”江枫眠斥道,“下去领鞭子,再去祠堂罚跪。”江枫眠怎会不知魏婴在替江澄扯谎,此刻只想先将他打发开,再惩治江澄。 
“江叔叔,这位前辈,魏婴甘愿受罚。然领鞭子前,卸腿卸手臂,卸两条或是卸四条,魏婴绝无怨言。”江枫眠此刻恨不能将魏婴先打昏叫他勿要再添乱。 
江澄的手腕叫魏婴险些捏碎,却也挣扎着叫喊出:“魏婴你讨打!” 
江枫眠不欲再与魏婴纠缠,便转向江澄:“逆子,为父罚你,你可有怨言?” 
江澄急道:“若是罚我,我绝无怨言,若是罚魏婴,我便不服!这事本就是我做下的,干着魏婴何事?” 
魏婴沉着道:“怎会与我无关?若非昨日被你瞧见我脸上有伤,你又怎会设计那小公子,替我出气?” 
江澄虽料到魏婴大致已猜出他此举因何而起,却未料魏婴竟会当着父亲就将真相和盘托出,然江澄从不擅撒谎,若叫人猜中心中所想便会似被踩了尾巴的花猫,张牙舞爪地挠人,反倒叫人坐实了猜测。 
江澄矢口否认,梗着脖子嘴硬道:“胡说!你凭什么?你伤不伤与我何干?我堂堂云梦江氏宗主之子,要吊一个人还定要因为什么不成?我想吊便吊了,兴许今日我吊他腿,明日他若仍出言不逊,我便去吊他脖子!”彼时的魏婴不比如今,即便是如今,魏婴亦是常常被江澄噎得讲不出话。 
 
然江澄尚未等到明日去吊旁人的脖子,便被江枫眠着人吊在树上抽得昏了三天三夜。 
那日确是遂了江澄的心愿,二百余鞭尽数落在了自己身上,鞭鞭入骨。魏婴死死抱着江澄替他挡去几鞭,便被江枫眠着人给拉了下去。 
江枫眠垂目望着跪地求他的魏婴,决绝道:“方才你替他当去三鞭,我便会再多加三十鞭,你若不信,便大可一试。” 
魏婴心中气恼不甘,却又无言以对。 
江枫眠沉声道:“魏婴,你与他平日里闯祸惹事,我并未与你二人计较。只因无伤大雅,孩童本性原不应被压制。然今日江澄欲泄私愤,险些铸成大错,害人性命,如此鲁莽轻率,如何能担家主重任?!而你身为师兄,非但不加以制止与斥责,反而包庇顶罪,目无尊长!今日我本欲罚你二人各受一百鞭,然只为让你二人长个记性,便将二百鞭都罚与江澄。魏婴,你且记着,日后你若替他顶罪,我便罚他,你若再欲护短包庇,必定仍是江澄受罚。为师言出必践,你等好自为之。今日你便跪在此处,直到他挨完这二百三十鞭。”说罢,拂袖而去。 
 
事后,虞夫人与江枫眠大闹一场,将被抽得病猫儿似的江澄抱回自己那处院落,悉心照料,且拒绝了江枫眠与魏婴的探望,魏婴只可从江厌离那处得知江澄的情形。 
江澄昏睡之时仍旧高烧不退,他在梦醒之间仿佛听见魏婴在闹,亦或许是阿姐在哭,他欲睁眼瞧瞧,可眼皮重得似有千钧。他如今十分难熬,即便是极轻巧的蚕丝锦被亦是压得他浑身都痛,被中似火烧火燎一般灼热,而他周身却如坠冰窟,寒颤不止。他脑中昏沉,额上烫得厉害,直想叫他不如立时死了好。
 
恍惚间似是有人俯下身来摸他的额头,那人的温热的气息拂在他面上,叫他十分安心,未几,那人捏了捏他滚烫的耳垂,手指冰凉的触感瞬间抚平了他原本心中的燥热。 
“阿澄。”那人在唤他。 
声音若即若离,叫他听不真切。 
那人说:“阿澄,我先走了,师娘不许我来瞧你,若待会儿师娘回来瞧见我在这,师姐也免不了被责骂……” 
那声音顿了顿,似是极力忍着什么。 
片刻,又道:“阿澄,快醒来罢,湖里的莲花要开败了。” 
 
三日后江澄转醒,甫一睁眼,便瞧见他阿娘坐在床尾,挺直了身子,将背靠在床柱上,敛目养神。 
他张张嘴,用极微弱的气音唤了声:“阿娘。” 
虞夫人杏目猛地亮起,神色中带着急切,问道:“澄儿醒了?!可是痛得厉害?” 
江澄此刻十分虚弱,急喘两口气,说道:“不、不痛了——阿娘,魏婴呢?” 
虞夫人一听,愣了半刻,一掌击在床头,怒道:“魏婴魏婴!魏婴叫我给赶出去了!莲花坞容不下他!” 
虞夫人双目赤红,怒目圆睁,唬得江澄半点不曾怀疑,心道:原不是做梦!魏婴当真叫阿娘给赶出去了,他那日,是来同我道别罢。父亲呢?难道父亲也应允阿娘将魏婴赶走? 
他身上疼痛难耐,心中再加忧虑,半晌不曾出声,只管直着眼睛看向帐顶,不住地淌眼泪。

虞夫人哪料得他这傻儿子如此禁不得唬,竟没出息得哭了。 
她既心疼又气恼,问道:“这魏婴就这样好?我与你阿姐守了你三天三宿都未得你问一句,那魏婴他凭什么?值得你巴巴儿地替他险些将人吊死,也值得你替他险些叫你爹抽死?!” 
江澄仰面躺着,只转了转眸子,望向虞夫人,道:“对不起,阿娘,是澄儿的错,叫您与阿姐受累了。”虞夫人噎了一噎,沉了脸色,复拧了把手巾,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与眼角的泪珠。 
江澄直直瞅着他阿娘,恍惚道:“当初阿爹阿娘恐我寂寞,便抱回了茉莉、妃妃、小爱叫我养着,它们陪我玩耍、陪我睡觉,我很是喜欢。只可惜它们不会陪我讲话、不会陪我受罚,我仍旧十分寂寞;后来,阿爹将魏婴抱回了莲花坞,魏婴怕狗,阿爹便将茉莉它们送出了莲花坞,我虽万分不舍,然想到今后有魏婴陪我爬树捉鱼、射风筝挖莲藕,还可以同我讲话打闹,便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阿娘,魏婴他或许不好,人又十分笨拙,可我却只有他。如今——如今阿娘又将魏婴赶走,往后,父亲再罚我跪祠堂时,便再无人相陪了。” 
这一番话叫虞夫人险些当场落了泪,心疼过后,复又有些诧异,自己怎的生出这样一个孩儿,除去长相,这性子当真是半点不似自己。

她瞧江澄竟这般伤心,亦不忍再哄骗于他,遂对他道:“罢了罢了,将眼泪收一收!哪里就如此轻易能将魏婴赶走了,且不说他近日狗皮膏药一般地粘着你那阿姐,阿离趁我不在便放他进来瞧你,一个二个都是如此!我若真将他赶走,你父亲怕是要将我这院子一把火点了!” 
听得魏婴没走,江澄这眼泪反淌得更凶,颤着嗓子问道:“阿娘——您可、可莫要再诓我——” 
“不诓你!我几时诓过你?”虞夫人理直气壮道,俨然已忽略方才自个儿将儿子诓得痛哭失声。 
片刻后,她正色道:“然,江澄你给我听好,替人出头之事只此一次,若是再有下次,莫说你爹,你爹的爹亦拦不住我赶走他魏婴。莫要忘了我今日所言,我虞紫鸢言出必践!”说罢,便起身离开。 
 
江澄闭着眼躺在榻上,方才尽顾着哭,此刻方觉着周身伤口疼痛难当,一时未忍住,便又淌了两行眼泪下来。 
他这厢眼泪尚未淌完,魏婴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欣喜道:“江澄!你醒了?!” 
奔至榻前便瞧见江澄这副样子,心中猛地揪起,心疼到:“可是身上疼得厉害?” 
江澄瞧着他,竟有些许失而复得的庆幸,故眼泪又向外涌了两涌,魏婴哪里晓得先前江澄与母亲这一番纠葛,便瞧着十分心惊。嚎啕大哭的江澄他见过许多次,可一言不发默默瞅着你淌眼泪的江澄这可是头一回,偏生更叫人心疼。 
魏婴向床边一趴,屈起手指,勾去江澄摇摇欲坠的泪珠,开口哄他道:“阿澄你莫哭呀!你哭得我心里难受。不不,我是高兴,你醒了,我很高兴。” 
江澄瞧了瞧魏婴手背上那道狰狞的疤,嘴硬道:“你高兴个屁,哪天我叫你给气死了,你就有得哭了!” 
“江澄!”魏婴急道,他如今很是忌讳这个“死“字,可偏生这师弟向来口不择言,很是晓得怎样下刀更加痛快。“你怎的——你怎的——”噎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责怪江澄,倒是生生将自己憋出了两包眼泪。 
他二人便一个一声不吭地埋头掉泪,另一个亦是不发一言,只管仰着脸哭,魏婴不时伸手替江澄拭一拭泪,江澄也偶尔费力地抬手给魏婴擦一擦脸。 
江厌离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她这两个弟弟的这般情形。 
 
自这一番连泪带血的拉扯后,混世魔王于江澄身上死去,复又于魏婴心中重生。江澄为保魏婴不被赶出莲花坞,自此变得规矩板正;魏婴亦不愿江澄受罚,豁出命去惹是生非、招猫逗狗。魏婴心想:如此这般,我便亲自去惹祸,江澄若捅了蜂窝,我便捅个比他更大的,此番受罚的,总不该是江澄了罢。 
那日过后,魏婴便发誓,再不叫江澄替他挨鞭子,然而直至他上一世身死都不曾知晓,江澄他死性不改,曾偷偷地又替他挨了一鞭,他更不曾知晓,江澄还为他险些送了自己这条命。
 
所幸最后,命保住了,只被化去了颗金丹罢了。而那颗金丹,魏婴也曾偷偷地替他补了回去,可谁又能料到,这竟成了他们二人如今唯一的一丝牵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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